拾地软
拾 地 软
侯玲
第一场春雨刚过,我娘就忙得寻不到人影。她和几个婶娘提着竹笼笼,说说笑笑一走就是大半天,她们去草滩塄坎人烟少的地方淘宝贝。对,我娘她们是拾地软去了。
地软,也叫地衣、水木耳,是蓝藻门念珠藻科植物,通俗说,它就是一种藻,水藻遇水才发涨显形,地软就是个水包子。刚捡的地软,黑油油水滴滴,捏在手心软乎乎凉冰冰,莫用劲,生怕手重它就化成一滩水。太阳照晒,它们就像一层薄膜,紧贴地面隐藏在草丛中,像有遁形术。一夜春雨泡发,它们如黑色花朵,一卷卷一卷卷蜷缩堆积,显形在细密的草芽里。我娘才不管它们学名叫啥,她只知道地软是个宝,有了它,我娘就尽情地烙韭菜盒、包包子、做地道的岐山辣子面等等,我娘是个巧妇,她需要地软来显手艺。
我娘说,地软太金贵,是因它春日遇雨才生发,惊蛰响雷后就吃不得了,能捡拾的日子不多,地软娇贵,家里地里养不活,只在固定的荒草滩簇生,捡拾地软就成了有挑战性的活,运气好才能碰到。我大娘眼神不好,只能在别人踩踏过的地方捡些碎沫地软,她把小地软沫养在自家的菜园里,可长着长了就没了,大娘说让土给吃了。土归土,尘归尘,地软总归是矫情的,看心情才现身,这样捡地软就更好玩了。
我娘和婶娘们心里有幅活地图,土陂塄坎、莎草滩、坟地路边但凡长莎草的地方,她们都知道,秘而不宣。过了二月,东风吹几天,她们像蛰伏一冬等春雨濛渗的植物,第一场春雨就是暗号。夜里落雨,第二天早饭后,婶娘们就挎篮子在村头聚集。当然,拾地软是主事,唠嗑拉家常也是很快乐的事,三个女人一台戏,这台戏的主角多,她们热热闹闹说说笑笑,给春寒料峭的荒凉地添了几许生机。拾地软的能人多,拉秀嫂子是个活宝,插诨打科随口就来,彩霞嫂子记性好,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她能说得明明白白。拾个地软,我娘能拾回来一篮子故事,学会好些口谱笑话,我夜里就不愁睡觉,经常听得笑哈哈。
捡拾回来的地软是半成品,晒几个大日头,热风吹去水气地软就能抖散,草枝浮末掉一半,再晒几日,皱皱巴巴的地软经得起揉搓,我娘就用井水淘洗干净它继续晾晒,前前后后七八天,一簸箕的水地软拢共才得成品一小瓷碗。我娘说地软口头禅:毛多肉少。说归说,我娘还是小心地收好干地软,我就盼望着姥姥和姨婆来。
姥姥和姨婆双双过了八十岁,像两尊活菩萨,她们念经忌口,我娘就用地软给她们换口味,我跟着吃新鲜。娘包地软菠菜包子,褶子细得像菊花丝,姥姥和姨婆你推我让,我不客气拿一个几口吞没了,惹得她们笑哈哈,没牙的嘴瘪着也像朵花。老姐妹俩右手拿包子吃,左手掬着在前襟口接,吃完也没掉个菜星星,可她们吃好东西都这动作。香香的吃热乎包子,她俩感慨:享福了,给祈来婆送些个吧。我娘说送了。她俩又叹气对我说:你奶殁得早,没享这福。我就大声喊:我奶的包子我替她吃!我娘给我一巴掌,我早早逃了。中午我娘做辣子面,红萝卜豆腐炒地软,撒芹菜叶做飘花,油泼辣子加芝麻焦香焦香,姥姥和姨婆吃碗面直念阿弥陀佛:这真真是享天大的福,要赶紧着消罪孽呢。赶饭时常有化缘或乞讨的人,她们让我娘稠稠地舀碗面,好东西更多的人分享才好。我娘的地软吃个稀罕,连送带尝,半个村的人会吃到。
我姥姥和姨婆殁了多年。每年春天,我娘还捡拾地软,晒晒捡捡,拾掇干净包包子,只供在佛龛前,香烟缭绕,好似人影姗姗。我吃供过的包子问我娘:地软越来越味薄了。我娘说:吃食多了,不稀罕了。我劝我娘:那就不要再去拾地软了,家里木耳都生虫。当年我娘手头不宽展买不起木耳。我娘笑笑不语,好久她说:你拉秀嫂子前些个日子殁了,拾地软的人又少了一个。我们娘俩看着蓝蓝的天,一群麻鸽子飞远了,只剩个黑点点。想起离我远去的亲人们,她们留下的就只是记忆里的某些片段,再往后,我们也会是孩子记忆里的片段,一个片段续上一个片段,我们一代接着一代,这就是日子。
天雨刚过,我想和娘一道拾地软,约上彩霞、录巧嫂子们,带上女儿,拾地软的队伍永远都要热热闹闹,拾地软永远都是人生中最有意思的片段。
侯玲,岐山县凤鸣镇人,岐山县高级中学教师。曾在《西安晚报》《宝鸡日报》《秦岭文学》等发表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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